这话说来得十几年了。当时去山西长治探望老友，友人说，西门外八里地，有一座二贤庄，是瓦岗起义军赤发灵官单雄信的旧宅。

　　第二天一大早，我计划独自前往。临行前，老友嘱咐，打车去吧，要不让孩子开车送你。我说：“七程八里的，打车不够油钱，心里老惦记出租车等，逛不踏实。再说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，不许麻烦他们。”于是，我便冲着单雄信的名号，去探访二贤庄了。骑车至西门，向一位老者打听，老人答：“二贤庄离这儿八里地，旧时叫‘八里二贤庄’。您履着这条柏油路往前走，蒋村、湛上、暴马中间，一座大土岗就是。”我向老乡拱手道谢，转身骑车直奔二贤庄。

　　山西长治，古称潞州，“位居太行之巅，地形最高，与天为党”，古称上党，素有“天下脊”之美誉。长治文化总和战争密切相连，远的不说，中国近代史上的上党战役、百团大战、沁源围困战，就曾在长治大地上炮火鸣，硝烟滚，实实在在的兵家必争之地。老乡告诉我，长治北面，有个捉马村，传说秦琼卖马时，黄骠马脱缰而去，跑到这里被人捉住，故称“捉马村”。另有一提，战国末年上党守冯亭“长平战役”中被秦兵所杀，尸体仍驱马奔回长治，到这个村中倒地身亡。人们为了纪念冯亭刚烈，战马忠勇，捐建将军祠，村子就改名捉马村。二贤庄与捉马村，都是长治文化的珍贵遗产。

　　一走出繁杂的长治城，眼前骤然开朗，道路两旁一水的青纱帐，远处青山逶迤，延绵伸向无际。在我的印象里，长治是遍布光山秃岭的，不想它竟有如此繁茂葱茏的一面。这条道路上，或曾走过秦二爷那匹“浑身披金色，四蹄无杂毛。胜似金钱豹，亚赛浪里蛟”的黄骠马。尽管秦二爷那时“美名天下传”，却也无奈何困顿潞州，店主东那一句“没钱就别充好汉了”这样的奚落，犹如虎落平川被犬欺，无可奈何地唱着“好汉无钱到处难”，当锏卖马，真是个“一文钱难倒英雄汉”。当年秦二爷骑黄骠马走进二贤庄，与天下响马的总瓢把子单雄信称兄道弟，互诉衷肠，该是怎样一幅场景呢？一个捕快，一个匪首，肝胆相照，结为莫逆，这奇异的职业组合，在历史上凝固定格，化作一出经典，几多传说，至今仍散发着现代气息。由此我想，我去寻景，更是去寻情。

　　骑车估摸二十分钟，道路坡度逐渐上升，我下来推着车走，抬头观瞧，最高处一座高岗。岗上巍峨矗立一座庄园，鸟瞰周围村落，占尽军事优势。正想着，走来一位老者，我问：“老乡，上面是二贤庄吗？”老汉答：“不错，二贤庄！早年还要高许多呢，岗下几丈深沟，有流水的小河，山坡种满枣树，一条土路直通庄园正门。此处叫凤凰岭。”老人边说边比划，嚷着下坡去了。

　　我好不容易爬上岗顶，在一座城堡式的砖楼前站定。这是一座两层门楼，上为木质阁楼，下是青砖结构，楼眉写“二贤庄”三字。大门右侧，有一棵四五人围抱的古槐，槐身被拦腰斩断，根下长出几棵碗口粗的姊妹槐，旁边雕了一匹仰颈长啸的石马。看门人讲，这棵古槐是秦琼拜谒二贤庄时的栓马处。我看这石马雕得体态过于健硕，如何觉不出是秦二爷的那匹“膘头瘦马”模样。二贤庄早在唐代就已毁坏，明清时期重建。解放初槐身被锯掉修了长治大礼堂，村民现今仍记得用在哪儿个位置。现在的“二贤庄”由蒋村、湛上、暴马乡民投资重建，三村村委会轮流代管。

　　走进二贤庄，迎面是一栋二龙戏珠的影壁，记载单雄忠、单雄信兄弟轶事。传说他俩一是青龙，一是乌龙，单雄忠被李渊无端射死，单雄信誓不保唐，乡民名曰“龙不保龙”。看门人说，二贤庄解放前举办庙会，香火兴腾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。家乡人已把单氏兄弟拜作神明了，善良的乡亲们企望现实中的英雄豪杰，往升成仙，护佑乡里。与都江堰李冰父子被乡亲膜拜的道理相似。古人云：乡风慕义，化为民俗，兹实笃矣。这样的纪念格调，大概不是每一个瓦岗兄弟都能享得的。

　　二贤庄里外三进，头进正中一座“二贤厅”，单氏兄弟的纪念堂。门眉两侧彩绘隋唐故事，单氏兄弟持剑跨刀，屹立堂屋，双龙戏珠的锦绣做背景，象征人中龙虎的单氏双雄。西墙悬挂自单雄信祖父单登起延绵五十余代的单氏家谱，洋洋洒洒，好似一条历史长卷，它从初唐走来，使人肃然起敬。家谱记载，单雄信第11代孙，单兴、单旺、单茂、单盛，曾加入黄巢起义的队伍，人称“黄军四杰”，潞州单氏可称得一门壮士，满庭豪杰了。传说单氏兄弟自幼疏文嗜武，性格刚烈，按现在话说“黑白道通吃”，百姓尊为“二贤”，江湖豪杰仰其侠肝义胆，推重单雄信为总瓢把子——天下响马的头儿。遥想当年，单雄信以霸主雄姿，迎来送往各路英雄豪杰，多么大的气派，二贤庄一定是昼夜通明，流水宴朝夕不断的，真一个“想当年单二哥谁不敬仰？！”二贤庄是单雄信人生中最为辉煌的篇章。

　　偏殿分绘“二贤庄”接纳过的各路英雄豪杰。这些人如果说被接纳，不如说是被收留。他们多半在人生最落魄时候来到二贤庄：卖马的秦琼，测字的徐绩，大病的罗成，流浪的李密……江湖人称胸怀大志，实际倒霉透顶的人。读着这一幅幅历史彩绘，使人不由五味杂陈，古人讲“锦上添花时时有，雪中送炭古来无”，单雄信真真切切做到了。无论对方如何落魄，怎样倒霉，他都以同样的赤诚之心温暖来者的寂寥之情。只可惜贾家楼一拜，单雄信走出了二贤庄，走进瓦岗寨。自此，二贤庄收留过的一个个兄弟如虎入深山，蒸蒸日上，侠义双全的单雄信却似龙落浅滩，最后竟被亲手扶植的兄弟们背后插刀，落个慷慨赴死，尸骨不全。单雄信发迹于二贤庄，败落在瓦岗寨。二贤庄是他一生辉煌的顶点，瓦岗寨则是其悲剧生涯的开始。

　　二院正中大殿，雕塑一组瓦岗人物雕像。正中单雄信，左秦琼，右单雄忠，这该是单雄信想象中的阵营格局，老乡们最了解他的心思。二院东侧聚贤厅，立王伯当，尤俊达、王君可、齐国远等五路头领塑像。现在想来，二贤庄给我印象最深的，莫过于秦琼养病室和望乡台了。如果记忆不差的话，“秦琼养病楼”是一幢砖木结构的二层楼，里面摆治些什么，具体模糊不清了。却记得望乡台窗户朝向东南，取秦琼眺望家乡山东历城之意。

　　记得我站在望乡台胡思乱想，耳边响起《锁五龙》里单雄信西皮摇板唱腔“满营将官俱已在，不见叔宝栋梁才”。当年秦二爷一次次遇难，单雄信一次次救了他，单之于秦叔宝，恩同再造。然而，当单雄信命赴黄泉之际，他的秦二哥竟是“押粮运草未回来”！京剧中单这样交待程咬金：“等候二哥回营寨，把我尸首好葬埋。我今饮他三斗酒，快叫唐童把刀开！”京剧演法儿，似乎不合情理，有为秦琼打掩护之嫌。二月河先生讲得好“似乎朋友们都能像秦琼那般‘两肋插刀’——实在并没有那事儿，插刀的似乎是单雄信，插的也是朋友的刀。”今古对照，禁不住感慨万千。

　　京剧中单雄信之就义，远不如秦腔《斩单童》舒畅痛快。同样是行前“托孤”，秦腔人物内心活动更为丰满、自然。当单唱到“单雄信饮罢三杯宴，我这里抬头四下观。唐营里国公个个在，怎不见秦二哥今在哪边？”听秦琼催粮未归时，呼喊一声“好气也！”紧接一段紧双锤唱腔：

　　“曾不记秦二哥庐州办案，皂角林打死了店主张三。
　　县太爷听一言气炸肝胆，将二哥打四十解在燕山。
　　俺单童听一言莫可怠慢，急忙忙带银两奔上燕山。
　　上下的众衙役一齐打点，才救下秦二哥活命回还。
　　到今日挨了时朋友不见，一个个到做了袖手旁观。
　　大料想唐营里无人敢斩，叫敬德你把爷送上西天。”

　　“到今日挨了时朋友不见，一个个到做了袖手旁观。”多么凄凉无奈！昔日受过自己恩惠、结下生死之盟的“秦二哥”，却为压粮运草的一点小事置身营外，教仁义双全的单雄信如何压得住心中的愤懑？！不知道这疾风骤雨的唱腔远方的秦琼能否听到？做何感想？京剧单雄信就义前是把后事托付给秦琼的，略有突兀之感，托孤于“无仇无冤”的程咬金，更容易让人接受。

　　秦腔《斩单童》主角陈述处理地道、讲究，把一个为义而死，肝胆相照的英雄壮士的所思所想表现得淋漓尽致，荡气回肠。

　　如第一折单雄信对李世民唱：

　　枪刀密密弓上弦，各样的祭礼摆周全。
　　唐营里国公在当面，听某把唐童细对你们言。
　　曾不记儿父征南蛮，张刘二妃跪在马前。
　　尔的父一见起邪念，将二人掳入深宫内边。
　　三王子怀抱儿母睡，儿的母又抱元吉眠。
　　悔羞将儿羞杀了，儿还敢在人前卖浪言！

　　这一大段唱直揭李家老底。从李渊点到李元吉，从贪美恋色到父子争妻，句句针，针针血，豪不留情，淋漓尽致。京剧似乎太温文尔雅了，不像单雄信报家仇国恨而不得的样子。

　　单雄信对尉迟恭：

　　一见敬德冲牛斗，骂一声敬德黑炭头。
　　不得时儿是铁匠手，生铁打就黑斧头。
　　离别你妻子儿郎往外走，一心吃粮当军卒，
　　三王子见儿面貌丑，重打了四十不肯收留。
　　羞的儿难以回故土，山后去投刘武周。
　　刘武周待儿亲骨肉，怎忍弃刘来把唐投。
　　你本是一禽二主真禽兽，单五爷怎比儿奴下之奴！

　　尉迟恭生擒住了单雄信，唐营内众多将官为单旧友，受过他的恩惠，羞于出面，唯尉迟恭与他素无深交，故而出手擒了单雄信。俗话说“胜者王侯败者寇”，技不如人，无可抱怨，正如戏词“敬德擒某某不怪，某可恼瓦岗众英才”。但尉迟恭以胜者的姿态假意劝降，单雄信为泄愤恨，毫不留情地直杵尉迟恭软肋：一禽二主，禽兽不如的奴下奴。尉迟恭只能“羞得满面愧”了。

　　单雄信对徐绩：

　　徐三哥端杯酒把单童祭奠，好一似万把刀来剜我心。
　　忍着泪压着气把兄呼唤，徐，徐三哥呃！
　　进前来弟有话细对你言。哎，徐三哥呃！
　　俺单童生世来不道人短，这也是只逼的无可奈何。
　　徐三哥不得时江湖游转，在大街摆下了八文金钱。
　　俺单童背小子大街游转，你也曾与为弟掐算流年。
　　你把弟生死八字掐算一遍，你言说报兄仇还得几年。
　　弟爱你文字好八卦灵验，命人役搬你在二贤庄前。
　　……
　　你投唐你不过穿衣吃饭，难道说李世民让你江山？
　　你是牛弟和你同卧牛圈，你是马弟和你同槽来拴。
　　咱二人死阴曹同游十殿，上刀山赴油锅冤仇才完，
　　我待你这些好一概莫算，徐三哥待弟好当面一言。

　　单雄信对徐绩恩重如山，徐却恩将仇报，燕山一战单雄信杀得杨林闻风逃窜，徐绩却将单雄信断在后山，“无奈何跨下马天下游转，洛阳城王世充点赘招男”。单雄信落得如此下场，说受了徐绩的暗算，也不为过。秦腔里的垫板、慢板、留板、喝场腔、歇板，板板相扣，把单对徐的敬佩、信任，疑惑、惋惜，苦楚、愤懑，剥茧抽丝讲述出来。板式结构、语言风格，都比京剧”你是个人面兽投胎”深情婉转，生动鲜活，刻画了一个有情有义，侠骨柔肠的单雄信形象。句句情深意切，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打动。

　　单雄信对罗成：

　　一见罗成气炸胆，骂一声小罗成短命儿男。
　　曾不记你病倒洛阳小县，命人役搬你在二贤庄前。
　　……
　　你嫂嫂每日里病房来看，早煎药晚煎汤不用丫鬟。
　　你嫂嫂那些好一切没算，你有个侄女名叫金莲……
　　谁知你病一好良心大变，你不该回燕山祭奠祖先。
　　临行时你对我盟下誓愿，若投唐短阳寿二十单三。
　　到如今你还敢把我来见，难为你披人皮流落世间！

　　愤、恨、憎、怒！流云密语一般把俏罗成数落了个一无是处、无地自容，这一点京剧与秦腔异曲同工。秦腔加上“夫妻为你病生情破面”和“有个侄女名叫金莲”内容，映衬罗成花言巧语，忘恩负义一面。罗成最终也因自食其言，背信弃义付出“青春丧命，乱箭穿身，无处葬埋”的代价。

　　单雄信对程咬金：

　　我一见程七弟跪在桩前，不由我单雄信一阵心酸。
　　程七弟你莫跪快快起站，近前来兄有话细对你言。
　　唐营里众国公被兄骂遍，细思想咱弟兄无有仇冤
　　……

　　随后是“托孤”。原本，程咬金与单雄信无冤无仇，死前托孤与程，说出真心话，符合单雄信性格。秦腔中单雄信唱腔用了“七弟”急促的三呼，高音拖腔，飘洒利落，是戏里唯一一处因兄弟情而感动的地方。

　　按照剧情冲突与人物刻画比较，京剧《锁五龙》未曾逃脱形式主义的缧绁，秦腔《斩单童》则深入人物心理，如对李世民的仇、尉迟恭的恨、徐绩的诉，罗成的恼、程咬金的情、秦琼的怨，才是一代英雄、大功未就单雄信就义独白，生祭之所以为生祭的点睛之笔，比京剧更胜一筹。我进而想，京剧许多剧目内容虽吸取了地方戏的养分，很遗憾在内容上摒弃其精华，得其形而忘其神，有买椟还珠之憾。这当是京剧今后发展突破，需要下功夫的地界儿。

　　单雄信无疑是悲剧人物，他为义而生，为义赴死。“单人独骑踹唐营”的时候，单雄信已然深知所依赖的王氏江山大势已去，但他宁死不愿抛弃信义而苟且偷生。“义”对旁人来说，或轻于鸿毛，于单雄信则是重于泰山的。单雄信真情，与了知音，也不枉然，但一切俱与了一伙无义之徒，他惟有以“死”的形式，完成对“义”的追求，就是所谓“舍生取义”吧？既便如此，曾经的好兄弟们未必就自惭形秽，更不会无地自容，或连《秦琼卖马》中店主东说的那句“臊臊他的面皮”都谈不上的。

　　在无信者的眼里，单雄信或许只是个自作多情、不识时务、最终自取灭亡的犟牛筋罢了。单雄信对朋友仁至义尽，从此忠义如单者，隋唐再无后人。倒是单雄信的家乡人很理解他的，为单雄信造像立庙，使他至少在家乡人的心里“飘飘乎如遗世独立，羽化而登仙”。这是对信义著于四海者的最好诠释了。从这个角度上讲，单雄信之死也许并不可悲，可悲倒是瓦岗兄弟对“义”字的沾污和蹂躏。后人对瓦岗兄弟自相残杀的结局，对他们破坏公共道德程序的行为总结出一联真谛——“宁学桃园三结义，莫效瓦岗一柱香”。

　　长治二贤庄，应该在中国戏剧和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，民间传说代代相传，不是史书，胜似史书，使二贤庄、单雄信得以名留千古。正如《隋唐英雄传》所言：“英雄举义在瓦岗,豪杰集结人马强。遥想反隋根基处,首指单通二贤庄”。当我走出二贤庄，已是黄昏时分，“燕归巢鸟头林情堪入画，只留得青山间一片红霞”。凤凰岭被绛色晚霞笼罩开来，远方连绵不断的山林暗淡迷蒙，轮廓廖朗，岭下山谷里的灌木已与暮色交织在一起。时间已经不早，该回去了，怕老友惦记找来。

　　我走下凤凰岭，惜别二贤庄，耳边回荡着“壮志未酬身先死，长使英雄泪满襟”的古词旧调，心绪畴昔杂陈。离开那十几年了，再未曾去过，每当听到《锁五龙》和《斩单童》的唱腔，就充满深深地眷恋和思念。

本贴由文化沙漠于2010年5月20日06:14:00在〖中国京剧论坛〗发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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